一个十年老测试决定重开

比如策划和美术因为需求而争执,各有立场。策划在设计时希望游戏不仅玩法有趣,而且要体验沉浸,喜欢做加法,提出了许多功能的情景化需求,想要视觉表现更富有镜头感和代入感;而美术觉得有些基础功能的情景化需求根本没必要,很难实现或花费时间过长,在每周要发游戏体验包的前提下不可能完成,有的情景化还会造成整体复杂度上升,并且影响功能体验,需要反过来做减法。作为项目经理的卢安不得不介入,但让哪一方妥协都并非易事,美术会认为卢安并不懂其技术难点,而策划大可以指责卢安缺乏游戏设计的经验。

当然,出于形式上的职权压力和尊重,双方还是各退一步,在某些需求上达成一致,剩下的由卢安去协调开发时间,然后和高层反馈。卢安其实算得上善于沟通,只是他平易近人惯了,还并不适应把自己架上去,对付那些需要摆一摆脸、态度硬一硬的“领导力”时刻。

在他人针锋相对的怒火前,卢安的本能反应其实是逃跑,但责任需要他扑火,他只好端着灭火器相劝,平衡全局。只是在一种渺小的权威中,他难免感到尴尬或难堪。

于是,他明明花了很多时间去安排和修改版本计划,去协调和处理反馈上来的问题,却好像置身于一团不受控的乱麻孔隙中跳来跳去,只能通过观测、监督,和优化移动的节奏来解开所有隐藏的绳结,他的任务是无穷,而他能做的太有限。永远在更改的项目预期,永远赶不上的版本进度,永远在吵架的策划和程序,每个版本,每个需求,每时每刻随机交缠出新的结。

卢安日常应对的不是程序那边时间不够,就是美术那边又要delay,他又无法插手其组内工作,基本上只能劝策划砍功能或者砍表现,通过减少需求来协调。他偶尔也会在项目群里发火,条理清晰且精准打击,无人敢反驳,于是工作效率就会稍微提升一点,但并不持久。一段时间以后,卢安对“无法按时交付”的任务反馈已经是平常心,更怕有人隐瞒或美化真实的进度,直到deadline前才告知一句“做不完了”,最后疯狂挤压测试时间,有时候刚刚做完,还来不及测就要打包发版,验收结果又Bug连连,无法让高层满意。

高层本来就是难以取悦的,他们对游戏表现有很高的预期,对商业成绩有不俗的愿景,但并不关心是如何实现的。做不好自然是下面执行有问题,如果多个环节的执行都有问题,倒推就是项目管理有问题。没关系,所有业余的项目经理,都会成为专业的接锅大师。

三个月后,在项目大版本的重要复盘会上,陶和平当着所有管理者冷脸点了他一句:卢安,我觉得你做项目经理的这几个月项目没什么变化啊,你也是。

这句话对他的打击很大,并且因为是升职后第一次公开领受上级的失望而显得如此深刻,以至于后来所有的批评面谈都似乎容易接受了。制作人轻描淡写地抹杀了他的努力,更戳穿了他一直以来“成长慢只是因为懒”的自我保护幌子。他讨厌这种严格又傲慢的审视,更令人讨厌的是其粗暴的判断却往往验证为真。

也许就是从那场会议开始,卢安心里一些稳固的东西已经在松动。他在所有高层面前汇报项目阶段性成果,想要自我证明的决心前所未有地强烈,但是紧张得不停卡壳,手心里的每一滴汗都能被那个房间里汇聚的视线轻易穿透,最后得到的评价是那句“没什么变化”,以及某位大股东阴阳怪气的“倒是不用花那么多心思在PPT的制作上”。

结果导向好像一种线性的暴政,否定了所有试图接近却歪歪斜斜的飞行轨迹,只有完美的抵达可以反抗。他觉得自己站到了安全区以外的悬崖边上,无法继续保持平衡。他确信自己有一天会掉下去。

02 回到主页面

“再给你三个月。” 午休时间,卢安想起自己头上悬挂的倒计时,也回忆起制作人在私聊时重新流露出的鼓励,“我们对你的期望很高,也相信你可以快速成长。” 他在啃一个双层吉士堡,这次点单时忘记去掉了番茄酱,味道不太对劲,他明明已经去掉了酸黄瓜和洋葱粒,但还是觉得刺鼻。

或许是那些暧昧不明的要求、期许和酱料搅在一起,在嘴巴里微微发腻。

这家麦当劳人流不多,是他最近偏好的用餐选择,从这里走回公司需要15分钟,他会戴着耳机散步、放空,停下来看那些灰扑扑的房子,或者路边不认识的树。这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然后他必须拧紧发条至深夜。为了赶在倒计时停止之前做出点成绩,卢安最近每天都加班,九点以后是常态,经常会到十一点,甚至一两点。

但他加班的痛苦并不是事情太多做不完,而是承担着巨大的时间压力,却只能目睹时间如何被浪费。催进度、等反馈、盯执行、解决问题、又出现新问题……如果前面的工作完不成,他这个项目经理只是等待的奴隶。

其实,这种时间苦役他在做测试的时候就驾轻就熟了。每周的发版日之前,本该有预留的时间给他们跑游戏、Debug,最后打包发布,但经常到了发版日下午,程序还没做完, 作为游戏开发的最后一环,即使在其他人交付之前明明已经无事可做,测试组也只能一直等。等到傍晚终于可以测了,结果一堆Bug,又要继续等程序改,再一等就到了第二天凌晨。

从前只是测试的时候,卢安就自如得多,可以无所顾忌地逃走。带薪拉屎,摸鱼聊天,手游挂机……在无人召唤的漫长待机区,他最喜欢偷偷溜去公司楼下的便利店买根烤肠,大快朵颐,然后一个人吹会儿风才慢悠悠地上去。就算熬到三四点,他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只是单纯地厌恶“加班”而已,左不过回到家和曾颖骂骂咧咧地吐槽一句“垃圾程序”,发泄怨气。

而项目经理卢安不能隐身,他必须在场,至少想象中其他同事的注视要求这种“必须”,他的延长考核期在鸣笛。当然,现在的他已经无法再把责任归咎于某特定的一方,因为他看到每一环都打着乱七八糟的结,自己怎么也推不动。又是一个发版日,策划又在发版本之前临时加需求,尽管卢安在开会时多次强调过要避免类似情况,但每一个身经百战的策划都擅长argue自己需求的“优先级”,他一不小心就会落入“死板”之嫌。晚上十二点,下班无望,他给曾颖发了一个“摆烂”的猫猫表情包,“做项目经理好难啊,我可能要被发配回去做测试了。”

一语成谶,他的加时赛提前结束了。离三个月还差八天。

游戏做了这么久,最新版本连首日一半的内容都没有做完,上面对开发进度很不满,下了“明年年底上线”的死命令,同时主张项目经理换帅。于是,卢安只好离开隐藏关卡,退回去做测试主管了。

薪资不变,责任松绑,倒不如说是得偿所愿。当项目经理快半年,卢安天天发愁项目进展,担心“自己做不好,可能会被薅下来”,真正下来的时候,他感到无比解脱,眉眼都舒展了不少。中午他又去吃麦当劳,汉堡很合心意,还有买一赠一的麦乐鸡,麦门,他无声复读。他是忠实的信徒,对麦当劳唯一的怨言就是十点半后就停止供应猪柳蛋堡,那是他的人生食物,他的精神图腾。他的快乐很多时候就是一个猪柳蛋堡这么简单。

这种好心情延续了很多天。和朋友吃饭被询问近况时,他很自然地分享了这个消息:“我不做项目经理了。”对方以为卢安多少低落,试图安慰他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这福气他还不想要吧。”曾颖插话打趣,“现在他可轻松了。你们都不知道他那天回家时脸上的笑容,从来没有见过谁被降职了那么开心的”。

坐实自己“不求上进、朴实无华的乐子人”人设,卢安也跟着笑了。他并非对其中的胆怯毫无省察,只是他试过了,他知道自己的限度。这种限度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他自身,他从前的懈怠,他知识体系的单薄,他偏好回避冲突的性格,但从相同的岗位出发,他也深信自己的业务水平,既有的经验、认知等综合能力绝对处于行业的标准水平之上。他不可能没有遗憾、不甘,还有更多的怀疑:末端测试的突破性职业成长是可能的吗,他们是否也会受困于相同的匮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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