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年老测试决定重开

卢安懵了,和其他小组的“迷之状态”相比,卢安自认他管理的测试组一直进展有序、氛围主动。从项目起步时的4个人到现在7个人,他带领测试团队逐步扩张,组内绩效稳定,其交付质量也是整个项目内部最让人放心的。而且,他在组员的长线培养上都花了心思,每个人都能找到不同的突破方向,这是卢安如今在工作中最有成就感的事。

自己的性格或许温和了一点,但黄宇才入职两个月,对很多事情尚未适应,还有“一点就炸”的明火危险,怎么可能比他更适合做管理?他不知道陶和平是想要敲打一下他,还是真的想要换掉他,他感到很委屈。并且意识到无论是失望还是“你可以做得更好”的希望,自己面对的从来都是一种无法质疑的权威,他必须不停自证,来续约这份从属关系。他得到的态度始终含混,而权威从来不需要为自己提供合理性。

与其反思自己,不如指责他人。停止内耗以后,卢安认清了这个项目就是一锅浆糊,很多事情和他能力不足没什么关系:策划组的开发进度至今还停留在游戏首日;美术组的男女主角画了一年没有合格的;程序组主动发起一个框架优化任务却迟迟完不成,不仅卡住了策划的新设计和功能需求,还导致在测试端游戏的整体稳定性也受到影响......入职不久的黄宇都能发现到处都是问题,但他对项目宣泄意见就是直率、有主见,而自己作为项目经理反映问题的时候只是无能而已。

更让卢安心灰意冷的,或许还是项目本身早已和当初的诚意诺言背道而驰。项目方向和预期反复更改,流水目标却一再加码,明明说好了要做打破市场常规的精品游戏,却天天研究主流竞品的数值模型,试图缝合各种被商业化验证过的玩法模式。事实上,也正是因为高层的预期改来改去,传递到每一个执行岗位其实并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做出来的东西又达不到效果,于是一直延期,恶性循环。

卢安回忆起来只感到厌倦,七百字水完了新的周报,敷衍了事。他开始胡思乱想一些真正期待的事,想放假,想出去旅行。他又想起了那个被他遗忘的旅行解谜小项目,也许是为了逃避现实,也许灵感的降临就是这样毫无道理可讲,他的脑海里突然有了一个很具体的画面,他必须马上动手。

整个周末卢安一直在捣鼓素材,很快在Unity里拼贴出了最基本的场景:一辆车在一条开阔的公路上行驶,道路两边有错落的房子,加油站和便利店,远景是日落时分的群山,缓缓移动的云,晚霞漫溢出无尽的紫色,时间的流速变得很慢。他和曾颖结婚以后第一次出去自驾,一路向西,傍晚偶然在路边停车,就看到过这样的紫色。他记得妻子站在那天的霞光里发呆很久,朋友圈的记录是“蓝紫调温柔和无数漂浮的幻想”。

“真的很好看。”曾颖说,她在卢安的屏幕里,看到那些简单的像素和色块还原出一种生动的细腻,还有他身上罕见的激情。“你真的想自己做游戏的话,要不去学游戏设计吧!如果写周报让你这么痛苦,为什么不辞职呢?”

为什么不辞职呢?卢安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在这个公司干了超过十年,除了最初几年更新过一次简历想随便看看机会,但被HR发现并谈心后,他就马上打消了念头,字典里再也没浮现过这个词。他其实也不是特别想动弹,变动总会有风险的,反正自己能进的公司也都差不多,做游戏嘛,去哪儿都得加班。

时间一晃,他就错过了通过跳槽实现涨薪的上升选择期,年纪越来越大,也愈发被动。不过,卢安的平顺体质好像真的有光环,他选择了一个极为安全的庇护所。在阴晴不定的大环境下,公司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这些年所有的风暴,版号停发、行业监管还有疫情打击,都没有对其运转产生重大影响,甚至同时在研的两个项目都已经拿到版号。而他本人更是躲过了互联网裁员潮、降薪潮,末位淘汰,还有部门或项目突然被砍之类的普遍厄运。

在陶和平的那次“敲打”过后,卢安的确听到风声,上面想开始实行末位淘汰。但他知道,自己无法成为冲在前面、受尽赞赏的那个优胜者,却也永远不会是被规则抛下的落跑者,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恰如其分的努力也足够维持在安全分数线之上。

他离35还差一岁,也并不是笃信这个残酷的数字咒语对他无效,而是精明的资本家没有理由非要选择他来整肃职场,如果真落到他头上,那十一年工龄的N+1,对现在的卢安而言无异于是真正的福报。

曾颖不经意却任性的辞职邀请好像一颗具有破坏力的种子,植入了他的深层意识,快速发芽后肆意生长。卢安跟自己承认,这些年里,他不是没有幻想过“如果当初听了母亲的话出去留学”会怎么样,也许会逃过很多无妄之灾,并且已经过上了准点下班、从不内卷的生活。他后知后觉,又鬼使神差地在网上搜索游戏设计+大龄留学的相关信息,虽然已经晚了一步,但也很快在北欧找到了理想的换乘路线。然后他迅速浏览了学校官网的课程和要求,规划了一张表格,列出所有申请的方向、方式,可行度和后续发展。

但没有一个方案属于极低风险、稳健收益的“卢安型”。他还没有雅思成绩,本科的学渣绩点也很有可能被拒,就算拿到了offer,签证会有问题吗?又能顺利毕业吗?毕业后能找到工作在当地留下吗?如果留不下来,那个年纪再回来还有可能被国内职场接受吗?

赌注太大了。他安于现状太久,而越来越高的风险正是他要为此付出的代价。要冒险去承受可能的失败吗,他的职业生涯甚至从来没有空窗期。曾颖答应可以和卢安一起去留学,他很心动,但还是无法孤注一掷,他手里没有真正的保底方案。

他还是每天准时上班,然后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全项目组冲刺和不间断996,还有“该来总会来”的淘汰机制。在主管会议上,公司提醒他们要加强手下的人员管理,追踪绩效考核,对于绩效连续评定为C的组员,“该果断的时候要果断”。

有一个月里,程序和美术那边陆续走了七八个人,好几个被辞退的,还有一些主动离职的。但卢安的测试组一直保持稳定,组员中还有人进步明显,获得了职级晋升的机会。卢安自己的绩效评定也在主管中排名领先,距离上一次“换人威胁”的谈话过去了两个月,他现在的工作表现无可挑剔,公司认可他处于这些年最好的状态。

淘汰一直在进行,公司里的流言越来越多,很多五年以上的老员工也怨声载道,渐生反意,都说要提桶跑路。但谁也没想到,卢安是第一个自己走的——平时最沉稳的人率先做了最叛逆的决定。

他是受不了加班,受不了周报还是其他急转直下又莫名其妙的狼性文化?没有同事知道他确切的动机,只是可惜他主动离职拿不到N+1;还是他终于认清对这个项目的沉没成本已经不可能赎回,不如及时止损。曾颖也不知道卢安下定决心的时刻,也许引线一直在燃烧,但生活中很多重要的事情到了爆发的瞬间,反而没有什么张扬的轰鸣。卢安在一个平静的周五走进陶和平的办公室,坦白了辞职的想法和新的人生规划,说自己不想再带着一些疯狂生长的“杂念”继续工作。陶有些惊讶,他让卢安再回去好好想一想。但在后来两轮对谈之下,双方还是达成了共识:他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投入工作了,离开既是他自己的追求,也是对项目负责。

陶和平最后问他想清楚了吗,他说不知道,做什么选择都会后悔,但他想要试一试。其实他唯一想清楚的事情,就是这一次不想再想得那么清楚了。

是的,他确信自己会掉下去。但没想到是以主动跳伞的危险动作:34岁从互联网公司裸辞,数据清零,想要重开一局游戏。

他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一步,也许纯粹是因为偶然;但又觉得已经解释了太多,他啰里啰嗦的末流人生好像根本不需要浪费那么多时间来回顾,他只是花了太多勤勉来为自己的懒惰和怯懦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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