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循规蹈矩,从来不敢松懈的卢安,在大学里体会到不完美小孩的放纵滋味,逃课、挂科,打游戏.....他终于偏离了一直被要求“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的预设轨道,在远离监管的舒适区越陷越深。
大学毕业后,父母想让卢安去深圳工作,当时他的父亲被聘去当地一家医院就职,深圳工作机会多,薪资水平也高,但在成都四年后,卢安不愿意放弃他安逸人生的应许之地,去一个只有工作没有生活的地方奋斗。后来,母亲又想说服他去国外读研究生,提升学历和竞争力,但卢安以找到了一份稳定工作为由,不想再浪费时间折腾。
他就这样一直留在了成都,父母也只好接受了他“这辈子应该不愿意再挪窝”的事实,还提供经济支持,让他在成都买了房,成了家。他母亲经常和曾颖念叨,卢安这辈子就是太顺利了,以后早晚会吃大亏。“他从小就聪明,运气也好,中考考进了市里最好的高中,高考也没什么悬念去了985,毕业后又马上找到工作。从来没受过什么挫折,所以现在不够拼命。”只有在和别人的谈话中,卢安才会听到父母的夸奖,尽管他知道这种表达也不算什么真正的认可,和那些“我儿子其实很聪明,就是不努力”的盲目自信没什么区别。
而他们对自己的肯定还停留在高考,或许也说明他之后的人生只是在走下坡路而已。但卢安更清楚,自己的人生可以这么顺利,可以不够拼命,这种“可以”是父母恩赐的“特权”。至少让他现在免受房贷之苦,也没有太大的赡养压力。如果有什么东西是卢安终其一生心虚的源头,那一定是父母对自己的审判。
他不是心安理得,自然也不能完全躺平。尤其在结婚以后,卢安还是有了一些压力,也意识到更多的责任感,毕竟他需要为伴侣和家庭的未来长远考虑。他主动加班的次数变得频繁,会在测试组内交流工作改进和提升效率的方法,也开始在下班后学习一些基础的开发课程,用很小的创意拿来练手。
婚后不久,他就被升职为测试主管,职级从专业序列P(Profession)转到了管理序列M(Manage),负责组内的任务分配,时间协调和人员管理,还包括新人的招聘和培养等等,而测试执行的任务比重逐渐降低。卢安长于观察,也富有耐心,会具体安排并调整不同的人适合的不同方向,让他们发挥长处,或者探索自己的边界。他也很乐意通过对疑难问题的讨论总结,分享测试的通用技术点和自身经验,帮助组员成长。
在测试主管的位置上,卢安连续在四个调薪季实现涨薪。测试组的队伍质量和业务水平都稳步升级,这种游刃有余也让他日后对职业生涯更远一级的跳跃难度产生了误判。
当主管不到两年,卢安被邀请到了新游戏的立项筹备中,也就是他即将上任PM然后惨淡退场的那个项目。当时,制作人表示要做一款有别于市场现有同质化产品的赛博风Roguelike,在玩法上另辟蹊径,不以商业化为首要出发点,但要对玩家有诚意。卢安在前期讨论时就积极贡献了很多想法,对这个新游戏充满了期待。
他从头到尾目睹并参与了它的诞生、丰满和未来迅速的变形。并在这期间遭遇了他人生难得可以称得上的“挫折”,还被公开处刑般地展览了他“享乐主义者”的无耻勋章。
那是他当项目经理的最后一个月,陶和平召集所有主管开务虚会,在会上玩了一个自我剖析的小游戏。每个人要认真思考三个定位问题,自己人生的终极使命/愿景是什么;在这个使命下自己需要满足的身份是什么;以及为了更好地实现它,目前的追求又是什么。主程序很快就在白板上写下了他宏大的愿景:影响或改变这个世界一点点。他赋予自己的身份是创造者,现在想做出一款很牛逼的游戏。陶和平极为赞赏,但也鼓励大家发挥,不一定非要是特别崇高的使命,真诚就好。
就像有同事表示自己当前的目标是“升职加薪”,不得不成为“卷王”,因为想要实现“阶级跃迁”的使命。很真诚,很现实,也释放了脚踏实地的信号。只有还活在梦里的卢安,以为这真的是什么畅所欲言的个性探索,答卷的最高愿景一栏填着“个人自由”,理想身份“自由的中产”,而此刻的追求是“美好而精致的生活”。
陶和平肯定了他的诚实,然后无情地批判了他自我认知和追求理想的混乱不堪,“你说想过一种精致的小资生活,但你每天穿着沾满猫毛的衣服来上班,哪里精致了。”他讽刺道。
卢安和现场的其他同事一起尴尬地笑了。他知道,在陶和平的心里,自己早就已经不再匹配项目经理的位置,而他毫无异议,活该接受这种判决。这个上司亲自颁发的“每天带着猫毛上班”的成就其实也没让他觉得多丢人,倒是真的很幽默,他回家后又和曾颖一起笑了很久,猫在旁边莫名其妙。
卢安并不是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创造者”。他最近还在清理电脑磁盘的时候发现过一个失落的文件夹,那是他做主管前自学Unity开发的废墟。里面散落着很多策划文档、美术资源,还有他独立完成的一个2D小游戏demo。
但那些半途而废的设计文档里,其实也没什么很了不起的梦想,大都是一些模拟经营的简陋创意,电影制片厂、玩具回收等等,属于他自己的小小乐趣。还有一个公路旅行的解密小游戏,通过探索旅行途中的风景和物品,寻回主人公失去的一段美好记忆,他当时还思考了很久剧情框架,最终又因为本职工作越来越忙而搁置,不了了之了。
工作有关于自我实现和价值实现,但我们心知肚明,这种终极的、缥缈的工作意义有多么珍稀和遥远,且难以培育,普通人被束缚在普通工作中就只是为了生活,或者更好的生活。进取心和野心都难免夸大一种虚假的激情,卢安很少有这种膨胀的自我感,只有具体的生活感对他很重要:周末和朋友一起喝咖啡、打桌游;亲手打造一整面墙的乐高展示柜;回家拥抱他的妻子、他的猫。
他可以为此认真工作,但他直白宣布自己从不热爱工作。卢安庸俗的享乐主义也许有时候是更实在的前进方式,不过其实也没那么靠谱,更接近于一种自说自话的天真,里面还有更多陶和平难以理解的朴素“混乱”。他向往奢侈的生活,想住最豪华的房子,但他认定生命中最伟大的食物是猪柳蛋堡。
04 是否删除存档?YES
卢安原本以为,回归测试主管后,他可以继续以稀释的自我投入工作,持续而稳定地消耗。直到强势降临的周报制度要求他反复自我拷问,从每一个周五晚上开始就亮起警报,透支他的情绪劳动。
本周工作总结、下周工作规划,他都还能理解其汇报功能,但公司大力推行的管理者周报,重中之重的板块是心得体悟。一周的工作中经历了什么具体场景,有何收获或教训,团队有何成长......每位主管需要总结心路“周”程,不能说套话、空话,不能复制黏贴,而是得写出一篇真情实感的小作文来。起初,一份周报还在五百到一千字左右,很快就在隐形竞赛中卷到了两千字以上。
一看到卢安脸色凝重地坐到电脑前,曾颖就知道他又在“憋”作文了。在她看来,工作中有所领悟的时刻是难得的,收获也有其阶段性,所以才有价值。即使一个人或者团队能够持续成长,也不可能以周为单位定期摘取成果。“如果一个人在工作中每周都能有新的收获,那么这种感悟必定一文不值,甚至狗屁不通。”曾颖辱骂道。
卢安附议,转头痛苦地写了两千字,又润色好久,才提交了这份电子垃圾。也不是完全没用嘛,半个小时后,他收到了陶和平和现任项目经理的点赞提醒,根本掩饰不住笑意,然后被曾颖白了一眼,“服了,职场PUA的天选之子。”
关于被上级PUA这件事,卢安曾经还极力辩解,他相信公司是真的对他寄予过厚望才严格要求,只是自己太过“废物”,无法胜任更高阶的角色。但他没想到,失败的印记也许会引出失望的惯性。那天他又被拉进会议室面谈,陶和平开门见山地指出,他在现在的位置上似乎有点松懈,团队止步不前。但招进来的资深测试黄宇倒是很有主见,性格也更加锋利。他表示公司有提拔黄宇做主管的意思,让卢安有点危机意识。